香草
香草·文/楊朝陽
01
“草,聽姐給你說,結婚那天,你和衛國給咱娘家人敬酒的時候,不要說那個女人是你媽。她有什么資格給你當媽?沒生你又沒養你。記住,你只有一個媽,那就是沒生你但養了你的那個媽!你明白了嗎?”
這些話是姐姐銀花在我結婚的三天前對我說的。銀花姐不是我的親姐,是養母的女兒。銀花姐對我很好,就像親姐一樣。沒有銀花姐,就沒有我的今天。
養母說,在我還不到一歲的時候,生母就離家出走了,而且在走之前毫無跡象,就那樣無聲無息地離家出走。當時,父親從地里回來,見我一個人在炕上“哇哇”地哭,還以為母親去上茅房(注:陜西方言,廁所)了。父親就把我抱在懷里,哄著?墒,直到我在父親的懷里沉沉入睡,直到月牙兒爬上了樹梢,直到父親抱著我找遍了屋里屋外村前村后,母親還是渺無蹤影?上,那個時候,我睡得太香。如果那個時候,我會說話,我一定會替父親喊:媽媽,你去哪兒了,你回來吧,爸爸都哭了。父親當時也一定是一邊哭,一邊在心里說:迎兒,你怎么這么狠心?你看,我們都有孩子了,你難道舍得扔下嗎?
被父親喚作迎兒的,就是我的生母,一個我只知道名字的女人。
養母說:你那個親生母親,是被人販子販來的,可惜了你父親為了她花了那么多錢,可惜了你父親那么實心實意地對她。養母還說,生母老家哪里是山溝溝,窮得要命,還說要死心塌地的跟你父親過上一輩子。原來,都是騙人的話。這世上,最毒不過女人心哪。
養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,她忘了自己也是個女人。但在我眼里,養母一直都是個好女人,包括銀花姐。
父親是個重感情的人,自從母親走后,整天以淚洗面?粗酝m然清貧,但有母親影子的家,還算個家。如今,我們父女倆,只能你看我,我看你,兩眼淚汪汪。我哭,是因為餓,或者是需要一個溫暖的散發著奶香的懷抱;父親哭,是因為他的媳婦迎兒跑了,也是因為他對媳婦迎兒的思念。
父親的樣子,養母實在看不下去了,就說:三娃子,你堂堂七尺男兒,為了一個忘恩負義的女子,把自己弄得和一個小寡婦似的,讓人怎么說你?你要是個男人,就給我出去把錢掙回來,再給草另找個媽!
嫂子,我也想出去掙錢,但我更想把迎兒找回來。父親抹了一把淚說。
找個屁!要找咱找個好的,走了個穿綠的,就能來個穿紅的,世上有的是女人。
我知道,嫂子,可我走了,草兒怎么辦?
你放心走,草兒有我呢,我會把草兒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。
02
父親就這樣走了,把我留給了他的嫂子,我的養母。
養母家里也不好過,本來就三個孩子,加上我,就變成了四個。養父,父親的親哥,是個老實巴交,只知道干活的男人,一直以來,都被養母看不起。家里,整天響徹著養母罵養父的聲音,但那,只是養母的獨角戲。養父實在被罵得不行了,唯一一句能夠證明他是個爺們的話就是:你就不怕別人笑話,還像個女人不?但往往,這句話的效果,是養母的變本加厲。
我理解養母,一個女人,在只有以莊稼為生存之本,來養活一家老小的情況下,是很不容易的。她不這樣督促著男人從地里刨出全家的口糧,又能如何?養母雖然厲害,但身單力薄,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。養父身材魁梧,一副好身板,生就干活的料。
那一年,養父病了,病在肝上。
那一年,我第一次看到養母流淚。養母坐在養父床前,抹著眼淚說:他爸,你這一病,我和孩子們怎么辦?都怪我,平時對你不好。
他媽,你對我好不好,我還不知道嗎?你這一輩子啊,都是這張嘴害得。我沒怪過你,我知道,你也不容易。你讓我干這干那的,還不是為了我們的家嗎?再說,你不那樣管著我,這個家還不知成什么樣了。養父一邊喘氣一邊說。
行了,你就這樣,一輩子也放不出來個響屁!我又沒叫你夸我,你罵我兩句我興許還舒坦些。養母說這句話的時候,竟然抓住了養父的手,那雙又粗又大,疙疙瘩瘩,東一道口子,西一道傷疤的手。
呵,我習慣了你罵,罵你我不習慣啊。養父的手被養母抓著,毫無血色地臉上竟然泛起一片紅暈。
唉,我怎么這輩子就跟了你呢?想開些,孩子們都大了,以后,就別太累著了。剩下的,交給我和孩子們吧。
養父不知道,為了給他看病,養母已經是巧婦難做無米之炊了。那一年,大姐金花說,媽,把我嫁了吧。
養母看著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女兒,又欣慰又難過:嫁?嫁哪兒?
大姐說:越遠越好,多換點錢,爸辛苦了一輩子,不能就這樣走了。
養母說:醫生說,你爸的病,希望不大。
大姐說:希望不大,我也要讓我爸多活幾天算幾天!
大姐走的那天,村里沒人知道。天上飄著雪花,養母領著二姐,哥哥和我,站在門口,看著大姐跟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走了。那會兒,天還沒大亮,我穿著二姐穿過的一身黑色的夾衣,冷得打顫。但我不想回去,盡管風雪里再也看不見大姐的影子。養母和二姐硬是把我拉了回去。雪下得更大了,但風卻停了。我們兄妹幾個,團在養母的身邊,靜靜悄悄地。誰都想哭,誰都沒哭,誰哭了,都會引發一場海嘯,況且,養父還躺在病床上,甜蜜地回味著一家人的希望和恩愛。
養父終于挺過來了,而且,不顧養母的阻攔,又下地干活了。養母再也不罵養父了,整天和顏悅色地,把自己在養父面前,變成了一個賢妻良母。但養父好像換了個人似的,對養母的好根本不在乎,好像一下子成了一個自高自大的男人。其實,我知道,養父是生養母的氣了。
養父在能活動自如以后,就問養母:金花呢?
養母起初是想瞞著養父的,但經不住養父的一再追問,就說:嫁了。
你說啥?養父一聽,整個人愣成一尊石像。
嫁人了。他爸,金花是為了給你治病,把自己嫁了。我不同意,但你知道,這孩子就一個字——犟!
你……你……那你還不如讓我死了!養父氣得一跺腳,就出去了,一整天都不見回來。養母非常著急,發動我們一起去找。后來,還是在地里找著了養父,養母硬是把養父連哄帶勸地給拽了回來。
從此,因為大姐,養父把養母當成陌路。因為病而變得強大的養父,用自己有病的身體折磨著自己,也折磨著養母。不讓他干的事,他偏去干。養母以往的指責和謾罵變成了無奈和忍讓,變成了默默地流淚,直到那本來就是一道縫的眼睛變成了一條細線,都看不出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。
養父終于把自己折磨死了,死在了自己一輩子疼著愛著的莊稼地里。養父被抬回家的時候,嘴唇上還沾滿了滾燙滾燙地熱土,盡管他的身體,已經毫無溫度。
養父走了,家里的擔子落在了越發瘦弱的養母身上。家里又響起了養母罵養父的聲音,盡管養父已經死了。養母經常會一邊干活一邊罵:老不死的,說走就走了,你以為我稀罕你?我才不呢。你一輩子都不好好和我說話,一輩子都和我唱對臺戲,你就去死吧!死了我清靜!但罵著罵著,養母就罵哭了,那雙細線般的眼里,粘稠地淚珠順著兩道暗紅的淚痕,不知不覺地爬著,一張臉,被爬得溝溝壑壑。
03
養父死的第二年,二姐去打工了。二姐臨走的時候,對我說:草兒,你和你哥好好念書,有我呢。然后,二姐又給哥說,弟,媽就交給你和草兒了。
二姐去打工的那一年,大姐離婚了。離婚后的大姐回來過一次,和養母住了一個晚上,就走了。村里的人都說,大姐變壞了,穿那么高的高跟鞋,燙那么卷的頭發,黑不黑,黃不黃,紅不紅的,簡直像個鬼!但我知道,大姐還是大姐。那天晚上,大姐和母親擠在一個炕上,說一會,哭一會,直到天明。
大姐說,那個男的,找了一個比她年輕的,給了她一點錢,把她打發了。大姐還說,就算他不打發她,她也不想和他過了。
養母說,都是這個家把你拖累了。
媽,我是心甘情愿的。
以后可咋辦?養母望著女兒,望著曾經從她身上掉下來的這塊肉,她的心隨著這塊肉一起顫栗著。
我找銀花去,和她先一起打工。大姐說,淡定而直接。大姐沒有哭,大姐從來都不哭。
04
父親一邊打工,一邊找我的生母,他的迎兒。人沒找到,打工的錢也打了水漂。
父親失魂落魄地回來了,看著已經長大的我,淚眼婆娑。他抱著我說,草兒,爸對不住你,沒找到你的親生母親,也沒掙到錢。
養母點著父親的腦門,氣咻咻地說:你呀,把人能氣死!你叫我說你什么呢?不爭氣的東西,跟你那死鬼大哥一個樣!
后來,父親沒有再出去,一邊作務著幾近荒蕪的莊稼,一邊在方圓做一些零工。我還是留在養母家里,因為養母怕父親照顧不好我,或者是不讓我成為父親再婚的障礙。再后來,經人介紹,父親和一個寡婦結合在一起。寡婦來的時候,帶著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女孩。而我,還是繼續呆在養母家里。據養母說,那寡婦不要我。就算是要我,也沒有我的好果子吃。養母說:草兒,你看,你是跟你爸和那個女人過,還是和我們過?
思想還不成熟的我,沒經考慮,也許被養母那個“沒好果子吃”給嚇回去了,我毫不猶豫地告訴養母,我不回那個家,這里,才是我的家。
養母含著熱淚把我抱在懷里,說:娘的好草兒,我總算沒有白疼你。
其實,父親在背地里找過我,他說:草兒,你回來吧,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。
我說,我不要和那個女人過。
父親說,草兒,你應該叫她媽的,她是個好女人,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。
我不回去,我已經決定了,我留在養母家里。
那好吧,大嫂對我有恩,也對你有恩,你就留在那兒吧。以后,有什么事,給爸說。望著我滿臉的堅決,父親無奈地說。
父親在轉身的那一刻,我看見他用臟兮兮的衣袖,抹著眼淚。望著父親孤獨的略顯佝僂的背影,我嘆了口氣。唉,爸爸,我都不哭,你怎么還要哭呢?其實,我那會兒也想哭,或許眼里已經閃爍著淚光,只是我沒有感覺,我只是太過于專注父親的背影了。
05
二姐從廣東回來,領回來一個男朋友。
養母問:你大姐呢?怎么沒跟你們一起回來?
二姐撇了撇嘴:媽,你就別提我大姐了,丟人!她又嫁了,男的比她大十幾歲,還不讓我告訴你。
你還說你大姐,那你呢?還不是一樣!
我跟她不一樣,我和錢軍年齡相當,我們也是自由戀愛,兩情相悅才走到一起。再說,錢軍也是我們本地人。
可別說了,你大姐也是沒辦法。要不是你大姐,你爸……
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。我知道爸的病多虧了大姐,我也理解她,可我就是想不通,干嘛作踐自己呢?
行了,銀花,別說了。一旁的錢軍制止了牙尖嘴利的二姐。
養母曾經說,二姐像她。二姐真的很像養母,性格像,身材也像。大姐是像養父的,身材上繼承了養父的高挑,少了養父的粗糙,但性格不像,雖然骨子里有養父的倔強,但還多了養父所沒有的天不怕地不怕,孤傲無畏。二姐一直以來,都嫉妒大姐長得比她好看。只要養母一提大姐的好,二姐就惱。也許二姐的心里,并不是這樣看待大姐的。
二姐沒有再去廣東,他和錢軍說是要做生意,在縣城要辦個門市。要是生意好,也讓我去。我那會兒已經不念書了。是我自己不念的,我念不動。我的心思也沒在學習上,看著養母一天天衰老,看著大姐二姐都為這個家做出了犧牲,我哪有心思念書?我不念書,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,是我那天去地里割韭菜的時候,一個蒼老地女人擋住了我,她說:草兒,我想跟你說句話。
我不認識她,我也不想認識她,盡管我知道她是誰。我不想聽你說話。說完這句,我準備掉頭就走。
是你爸,是你爸讓我找你的!她忽然提高了嗓門。我怕地里有人,我怕養母知道了我和她有瓜葛而生氣,就停下來,氣咻咻地盯著她:你出那么大聲干嘛?你說吧,我聽著呢。
你爸病了,他想見你。
你們不是想騙我回家吧。養母說過,這個女人不愿意要我,所以,面前這個女人,我在內心里,一直討厭著她。她奪走了我的爸爸,也奪走了我的家。
是真的,你爸和你大伯一樣,也是肝上的病,已經到后期了,已經轉成肝腹水了。
我心里一震,但我還是裝著平靜地樣子說:那是我養父,不是大伯。我知道了,你回去吧。
然后,我走了。我沒有告訴她,我是回去還是不回去,我在地里,一邊割韭菜,一邊哭。我不敢出聲,我怕被人聽見。韭菜是種在樹地里的,郁郁蔥蔥的蘋果樹遮擋著渺小的我,沒有人會看見我一邊割韭菜,一邊哭。我可以肆無忌憚,盡情地流淚。微風搖撼著樹葉,唰唰唰地響徹在我的周圍,好像是很多條蛇在我的心里爬。
回到家里,養母看我眼睛紅紅的,問:怎么了,去了這么長時間,眼睛咋紅了,是不是害眼?
我沉默了會,說:我碰到她了,她說我爸病了,你知道嗎?
養母嘆了口氣,說:我知道,我怎么會不知道?是你爸不讓告訴你的,都是這個女人多事,F在你爸病了,她就想撂挑子了,就想到你了。
媽……我欲言又止。
怎么了?
我想去看看我爸。
養母又嘆了口氣,然后走過來,撫摸著我的頭:草兒真命苦。你想看,就看看去吧。
我撲進養母的懷里,“哇”的一聲,哭了。
06
我已經忘了家的模樣,家,對于我,變得陌生?章渎涞脑郝,那株核桃樹還是那樣茂盛,伸展著它修長而孱弱的枝葉,罩住了整個院落,空落里便又多了些蕭條。那女人正在抱柴,灰頭土臉的。我輕聲叫了聲:媽。
那女人抬起頭,看見是我,一臉的驚喜。然后雙手在衣服的前襟上擦了又擦,伸手要拉我的時候,又縮了回去,然后朝著里屋喊:他爸,草兒回來了。
繼母領著我,來到了父親的房間。父親已經半欠著身子,一雙細細的胳膊艱難地支撐著虛弱的身子,像是涂了黃油的臉上綻開著一絲笑意,草兒,快進來。
屋子里有些昏暗,繼母拉亮了電燈,然后說:我說把那核桃樹伐了,擋著光呢,可你爸就是不讓。
我近乎撲一樣的走到父親跟前:爸,怎么成這樣了?
醫生說:這病是家族遺傳。沒事的,有你媽照顧著,爸還行。父親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傳出來的,我狠勁地聽,才聽得清內容。
繼母端來了一杯水:草兒,喝水。
放那兒吧,我不喝。
我去做飯,你們爺兒倆說說話。等會,讓你爸把藥一吃。藥在桌子上放著呢,我剛熱了的。
父親說,繼母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,第一個男人出了車禍。繼母雖然比他大幾歲,但對他不錯,現在他病了,也照顧得很好,讓我放心,好好念書,將來有一個好的前途。
她女兒呢?我問。
她叫云,你應該叫她姐姐。你云姐去年就去打工了。
我“哦”了一聲。
你大媽對你好嗎?父親問。
我點了點頭。
父親伸出像樹枝一樣冰涼冰涼的手,撫摸著我的臉龐:草兒長大了,真像迎兒媽媽。
我把父親的手抓在手里:爸,你不要胡思亂想了,好好養病吧,我會經;貋砜茨愕。
在父親家里吃了飯,我就走了;仞B母家的路上,我就對自己說,我不念書了,我不能再念書了。
07
我去打工了,是在銀花姐姐的店里打工。
銀花姐兩口子在縣城開了個化妝品店,生意不錯。銀花姐說:草兒,好好干,等你能獨擋一面了,我和你哥再另開個門面。
父親在我認識衛國的那一年,走了。沒有養父身材高大,身體強壯的父親,病了好,好了病,就像一株長在路邊的草,頑強地活著。養父也許沒有太多的牽掛,在發現病情時間不長就走了,父親是因為有太多的牽掛,所以他一直不愿意走,才這樣活著。直到那年,他知道我處對象了,他知道所有的等待都是一場空的時候,終于走了。
衛國是一個雖然安靜,但又不死板男孩,他的臉展現著真誠,他的一雙眼睛,卻總是閃爍著一絲頑劣。衛國是姐夫錢軍同學介紹的,那同學說,衛國是他的遠房表弟。銀花姐說,草兒太實誠,就需要衛國這樣能讓人放心的人。
第一次和衛國見面,我就再也無法忘記他,雖然我一直沒說。
那天,在銀花姐店里,我在一旁坐著,沒有說話。衛國一直定定地瞅著我,那專注認真的眼神,仿佛要把我吃掉?粗粗,他就笑了。
我被他看得臉一陣一陣地發燒,但他那樣一笑,我生氣了。我大膽地抬起頭,直視著他清秀地臉,質問道:你笑什么?
你,為什么要叫草?
是媽媽取的名,但她把我一生下來,就走了。
嗯,這個我知道。
我現在的母親,是我的養母。
衛國很認真的點了點頭:這個,我也知道。
銀花姐也不是我的親姐。
嗯,這個當然。衛國又笑了。
銀花姐怎么什么都告訴你呀,你知道,我還說什么呀。我臉又一次紅了,我感覺心里特別憋屈。我為什么要說這些?我不知道,我從來不愿意提及這些,但第一次面對衛國,我鼓起了勇氣說了出來,但衛國,都知道。
衛國說:怎么,生氣了啊。沒事的,我不在乎。
可是,可是我對你,什么都不了解,一無所知。我想挽回自己的面子,漲紅著臉說。
那行啊,我可以告訴你的。如果你不在乎的話,到我家里去看都行。
行啊,看就看。
哈哈,銀花姐還說你靦腆呢,你第一次和男孩見面,就要去人家家里呀。
誰說的?誰要去你家了?是你說去你家看看,我才這么說的。我委屈地差點要哭。
我覺得,衛國把我當成了一個笑料。我背過身子,不想再理他,如果店里不需要人守著的話,我可能會一走了之。但又一想,這是銀花姐的店,可能,不久的將來,就是我的了,走的人,應該是他。
衛國卻走過來,扳過我的肩膀,硬是把我按在沙發上,然后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,很嚴肅,很認真地說:草,我是開玩笑的,別生氣了。我是知道你的情況才來的。你是草,我就是來保護你這棵草來的。你這棵草就長在土地上,是屬于我的那棵草。以后,你不再是草,是香草,我的香草,知道嗎?
望著衛國,回味著他剛才的話,我的眼淚,慢慢地溢出眼眶,朦朧中,我對衛國點了點頭。
見了幾回面后,我就和衛國確定了關系。衛國總是一會兒把我逗笑,一會兒把我惹哭,但我感覺,挺幸福,從來沒有的幸福。
要是我們早點認識,爸爸就不會帶著那么多的遺憾而去了。我說。
沒事的,香草。我們可以每年去給他上墳,告訴他我們很好。衛國說。
他能知道嗎?
只要懷著一顆真誠的心,我想,你爸爸一定會知道的。不,是咱爸。
08
我結婚的那天,金花姐也回來了。金花姐是開著小車回來的,車上還有一位五六歲的小男孩。金花姐說,那是她的兒子,叫晨晨。
養母問:晨晨爸怎么沒一起回來?
死了。金花姐說得干凈利落,好像那死了的人和她不認識一樣。
死哪兒去了?養母可能是想問怎么死的,但是由于傷心或者難過,或者是對金花姐的回答很不滿意,竟然問了這么一句。
死別的女人床上了。金花姐說完,竟然回眸笑了一下。
那他到底死沒死?你和他……養母指著金花姐,嘴唇烏青。
死了還能和別的女人睡覺?我們,離了。
你……你……叫我怎么說你?你怎么……怎么這么費男人?
媽,我現在有房有車有孩子,還要男人干什么?媽,你們都放心吧,我很好。金花姐說完,抱著晨晨出去了。養母唉聲嘆氣了好一陣,回到房間里蒙頭大睡。
結婚那天,開著小車的金花姐格外引人注目。雖然這多年來,大姐一直在外面闖蕩,而且闖蕩得很不順利,可以說是極盡滄桑。但她一直以來,都很注意保養,再加上她那種自然的美,高挑的個兒,標致的身材,入時的打扮,清雅脫俗,在眾多的親朋好友中,鶴立雞群。
我再給衛國介紹繼母的時候,真的沒有叫媽,我指著繼母說,衛國,這是嬸。
衛國笑容可掬的雙手舉著酒杯,嬸,我敬你一杯。
我看見繼母的眼里掠過一絲傷感,但很快就消失了,她接過酒杯,一飲而盡。給衛國酒杯的時候,竟然說了一聲:謝謝,酒真香。
我低著頭,不敢看她。
09
因為金花姐的事,養母病了,我結婚的那天,都沒能來參加婚禮。養母是被氣得,醫生說,多休息,養養就好了。
金花姐看養母沒有什么大的問題,給銀花姐一沓錢,小車屁股上黑煙一冒,載著晨晨走了。
養母在床上躺了多日,卻是毫無起色。銀花姐不放心,又帶著養母檢查了一次,醫生還是那么一說。
那天我回去看養母。我說:媽,你到我那兒逛逛去吧。
養母搖了搖頭,拉住我的手,讓我坐在她的身邊:草兒呀,媽有些話想給你說。不說啊,媽這心里堵得慌。
媽,什么話,等你好了再說。我不想再聽養母嘮叨那些陳年舊事,過去的就過去了,無需提起。
不,我怕來不及了。你說這醫生都說好好的,咋就精神不起來呢?我怕是要和你那死鬼爸爸見面了?蓜e讓我在陰曹地府遇見他,我不想見他。就算是見了他,他也不理我。他一輩子都這樣,不理我,不待見我。
媽,你歇歇吧,別胡思亂想了,我們都知道,你是刀子嘴,豆腐心。我爸也知道。
不是這樣的,不是這樣的。養母搖著頭,草兒呀,媽對不起你。你爸那年是要接你回去的,我是舍不得。這事其實不怪你那個后媽,她當初是同意你回家的?晌疑岵坏冒,我就給他們要你那幾年的撫養費。我知道他們拿不出來。你那個后媽當時說是哪怕借錢,也要接你回去。但你爸爸不同意。他對我說,嫂子,我知道,你對草兒好,你就把草兒留在你身邊,讓草兒長大了孝敬你吧。草過去了,還得跟我過苦日子。而且,她媽現在還懷著孕。嫂子,你就當是救我。草兒呀,其實我知道,你爸爸是想讓你回去的,他是恨我,恨我給他要了撫養費,才這么說的。
媽,別說了,我知道你舍不得我。媽,你躺著吧,我去做飯。
我到了廚房,和面揉面搟面,眼淚和在了面里,揉進了面里,也搟進了面里。我真傻,我怎么在結婚的那一天,都沒有叫她一聲媽。
回家的時候,我路過繼母的家門口,我想進去看一看,但門上,掛著一把鎖。她,可能是到地里去了吧。
手機響了,衛國在那邊說,香草,在哪兒?回家了嗎?要不要我來接你?
我說:我快到家了,快了。
那我在家里等你啊,香草,騎車慢點。
010
那天,繼母在村口碰上了一個女人,她問繼母:你知道草兒嗎?
繼母問:你是誰?
女人說:我是香草,我找我女兒。我記得就在這里的,但是變化太大了。我問了很多人,不是不知道,就是搖搖頭走了,不理我。
草兒,是你女兒?繼母感覺自己的心一陣狂跳。
是的,我是香草,也是迎兒,我男人叫三娃子。
嫂子,你……你是迎兒,香草?你……真的是迎兒?我也是三娃子的女人。繼母拉住迎兒的手,熱淚橫流。
你是三娃子的女人啊,那三娃子呢?
姐,我們回家去說。
繼母領著迎兒,回到了家里,回到了再也沒有三娃子的家里。
迎兒娘說,她沒有要丟下我,她想家了,想娘了。那天,她趁我睡著了,就去路邊轉。轉著轉著,她遇上了一個蹲在路邊的男人,那男人,是來找她的。是她戶族的一位哥哥。她被人販子騙走了以后,家里到處找。她對那位找到她的哥哥說,自己現在很好,讓家里放心,等草兒長大了,她就和孩子,還有三娃子,一起回去。但那位哥哥不由分說,強行把她拖走了;氐郊液,家里人把她嚴加看管,并讓她和另一個男人結婚。自己的親哥哥賭錢輸了,就把她賭給那個男人了。她死活不答應,但人心讓狗吃了,她又能如何?迎兒娘沒有辦法,只得答應。她對把她賣了的親哥哥說,以后,她不再是迎兒,她叫香草,她只有這一個條件,誰要是再提迎兒一個字,她就死給誰看!和那個男人成了婚后,男人不讓她出門,男人出門的時候,就把她鎖在家里,還用一根繩子綁著。她幾次試圖逃跑,都被男人逮著了,打了個半死。時間長了,也有了孩子,她也就死心了,F在,男人也死了,她就瞞著孩子們,來找草兒,來看看三娃子。
繼母碰上迎兒娘的時候,養母和繼母已經和好了,親姐妹似的。
聽了迎兒娘的話,三個已經老態龍鐘的女人,抱在一起,失聲痛哭。
香草,迎兒娘說,她叫香草。香草——想草。是的,香草,就是想草,迎兒娘一直都想著我,也想著爸爸,她的三娃子。
聽著迎兒娘的故事,看著三個母親淚流滿面的樣子,我也哭了。母親啊,你們都是我的好母親,我的親娘。
草兒,你看你多幸福,三個媽了。再加上我媽,就是四個了。衛國看著我說。
你就別再逗我了,我難過死了。我伸出拳頭,擂在衛國的肩上。
衛國笑著,一只手抓住了我揚起的拳頭,緊緊地握在手心里,另一只手撫摸著我的肚子,說:我們的小寶寶也有三個姥姥,一個奶奶,我也有三個岳母了。香草,我會愛你一輩子的,謝謝你也愛我。
我抱住衛國,哭得稀里嘩啦。